一丝一毫可以被人窥探揣摩的表情,帝王的城府深不可测。
赵王特使,双手高擎着一个沉甸甸、雕刻着赵国图腾的紫檀木盒,以及一卷以金线捆扎的赵王亲笔手书,步履沉重,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与谨慎,战战兢兢地趋步上前,将两件物品恭敬地献与殿前执礼的谒者。谒者神情肃穆,小心翼翼接过,如同捧着千斤重物,转身,一步步稳稳地捧到秦王御案之前。在嬴稷如炬的目光注视下,谒者缓缓打开了那紫檀木盒的铜扣,掀开了盒盖。一股混合着药材与难以言喻气味的气息隐隐散出。秦王的目光锐利如刀,仔细地审视着盒中之物,那曾经鲜活的面容此刻已凝固成冰冷的标本。他又展开赵王的书信,快速而沉稳地阅览着上面的字句。片刻后,他抬起头,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,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:“平原君即日归赵。”这短短七个字,如同卸下了千斤枷锁。赵国使者闻言,紧绷的身躯瞬间松弛,几乎要瘫软下去,长长地、无声地舒了一口气。连日来压在心头、几乎令人窒息的巨石,此刻终于轰然落地。被强行扣留在咸阳多时、充当人质的赵王之弟,尊贵的平原君赵胜,总算是得脱牢笼,能够平安踏上归国之路了。
夜幕如墨,悄然低垂,覆盖了喧嚣渐息的咸阳城。万家灯火次第点亮,如同繁星坠落人间。应侯范雎的相府门前,宫廷使者的车驾悄然停驻。范雎早已得讯,恭立于府门前相迎。他神色恭敬,一丝不苟地从宫使手中接过那卷系着玄色丝带的秦王诏书,依礼行再拜之礼,朗声道:“臣范雎,谢王恩!”声音沉稳,却难掩内心的波澜。使者面无表情,完成使命后即刻登车回宫复命,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远去。
相府正堂,烛火通明,将偌大的厅堂照耀得亮如白昼。范雎屏退了左右,独自一人立于堂中。他缓缓踱步,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。他的目光,牢牢锁定在秦王遣人送来的那个物件上——一个精致的楠木锦匣。匣盖已开,静静置于案几之上。匣内铺垫着柔软的丝帛,丝帛之上,赫然是一颗经过特殊处理、面容尚可辨认的人头。烛光跳跃,映照在那张凝固的脸上,昔日冷酷狰狞的表情似乎被死亡永远定格。范雎凝视着,呼吸不由得一窒。记忆深处那不堪回首的画面瞬间汹涌而至——肆意的嘲笑、冰冷的竹板撕裂皮肉的剧痛、厕所污秽中令人窒息的屈辱与濒死的恐惧……他猛地转过头去,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张脸上移开,彷佛要将自己从那足以吞噬灵魂的耻辱深渊中挣脱出来。
他下意识地伸手,紧紧握住悬挂在腰间那方温润的玉印。指尖清晰地触摸到印钮上深刻着的“应侯张禄”四个篆字。这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。是的,张禄(范雎化名)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践踏、朝不保夕的魏国小吏、须贾的门客。如今的他,是大秦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丞相,是令山东六国闻其名而震恐的“应侯”,是手握重权、运筹帷幄、能左右天下大势的执棋者!秦王以国力为后盾,为他讨回了这份迟来的、血淋淋的“公道”。
此刻,一种极其复杂、难以名状的情绪,如同打翻的五味瓶,在他胸中剧烈地翻腾、撞击。他深知,秦王所赐的这函锦匣,其份量远超平日赏赐的无数金银珠宝、广袤田宅,甚至连这尊贵无比的“应侯”爵位,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。这份“厚礼”,洗刷的是他灵魂深处最深的伤痕。然而,手刃仇雠的预期快意并未如期而至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和难以言说的沉重。他竟一时无法分辨,此刻的自己,究竟是该欢欣鼓舞,还是该悲哀叹息?
这么多年了!那份蚀骨焚心的耻辱,那日夜啃噬灵魂的剧痛,终于在今日,以如此彻底而残酷的方式,被洗刷了。为了替他范雎雪耻,秦王嬴稷不惜与刚刚停战修好、盟誓未冷的赵国骤然决裂,精心设下圈套,将平原君赵胜赚入秦国,以此为质,强逼赵王交出这个人——当年的仇人……魏齐。这份君王为臣子复仇的恩情,如山似海,沉重无比,他范雎又该如何才能报答?今日沉冤得雪,大仇得报,确实如同移开了多年压在心头、重逾千钧的巨鼎。然而,这份解脱带来的短暂快感,在他心中仅仅闪现一瞬,便如泡沫般迅速消散了。随之而来的,却是一种莫名的、强烈的自责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阵阵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,带来阵阵刺痛与不安。
应侯范雎,这位以智计权谋著称的丞相,此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拷问:“难道我范雎的本意,当真是要将此人置于死地,取其项上人头方肯罢休?我孜孜以求的,究竟是什么?”他对着摇曳的烛火,如同对着自己灵魂的镜子,发出无声的质问:“我到底是一个心怀天下苍生、志在辅佐明主统一天下的士人?还是一个表面上宽厚仁和、礼贤下士,私底下却锱铢必较、只顾个人私怨的伪善小人?”这问题尖锐如刀,刺得他心头发颤。他时而双手紧握,指节发白;时而仰天长叹,气息沉重。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焦躁的踱步而摆动,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。
“令山东六国君臣寝食难安的大秦丞相,主宰列国命运的应侯范雎,怎能如此沉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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