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西沅江流域,地方贫瘠,布衣百姓,多赴川东黔东谋生,或为小贩,或为药农,或为猎户。那些地方多半崇山峻岭,瘴气很重,恶疾丛生,时常有人客死他乡,难归故里。百千里崎岖山路,人行已是不易,抬棺更是几无可能,赶尸匠便运应而生。
明熹宗天启年间,我在湘西沅陵开了一个“小义庄”。所谓,小义庄,其实就是给赶尸匠落脚的地方。
我的小义庄开在辰溪鸡公坡脚下;三间大瓦房,边上有一个院子,院子前后的大门一年到头都开着。赶尸匠的尸体平日里就靠墙停放在大门板后头。
赶尸匠通常天亮前就会到达小义庄,歇息一个白昼,吃过晚饭,稍作歇息,查验尸体后,便悄然离去。当真是日落而作,日出而息。一来赶尸匠不想骚扰百姓人家,引来种种意外事端,二来尸体不能轻易见光。尸身容易腐败,最怕的是一些尸体尚未死透,吸纳阳光,恢复生气,随时可能诈尸作祟。遇上暴风雨,赶尸匠也会在店里多盘桓几日。
赶尸匠多半相貌凶恶,衣装素朴,独独有个岳桐轩,却是斯斯文文,白白净净,锦衣华裘,像是富家公子官家少爷。
明熹宗在位期间,政治腐败黑暗。天启五年(公元1625年),明熹宗下诏,烧毁全国书院。大量东林党人入狱,甚至处死。阉党执政祸国,举国哀鸿;湖广一带,更是饥荒频传,民变不断,驿路山道,频现无主尸首。这岳桐轩赶的,便是这些无主之尸。赶尸匠,通常一师一徒或者同道结伴赶尸;岳桐轩赶尸,却是孤身一人,不施符箓,不念咒语,不摇摄魂铃,不敲还乡锣,不喷药水防腐,也不分白天夜晚。他虽是一个独自赶尸,尸队却是最大的,每次少说也有十几具;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妖法邪术,那些尸体竟是步履如常人,远远看去,与其说是赶尸,不如说是走尸。路上行人,看见岳桐轩赶尸经过,也不躲避;有些顽皮的儿童,甚而欺身上前,跟在尸队后面,玩鞭炮,翻筋斗,滚铁圈,过年似的,喜气洋洋。
一天下午,岳桐轩领着十多具尸体走向我的小义庄。有几个打柴的姑娘远远跟在后面,冲着那些尸体好奇地指指点点。
我正要出门相迎,也不知怎么回事,突然有一具男尸离开尸队,转身就朝那些姑娘迎去。男尸腐败已久,满脸烂肉痂痕,端的狰狞恐怖。那些姑娘大概吓懵了,眼见那腐尸越来越近,竟是不知躲避逃离。岳桐轩也不追赶,解下酒葫芦,猛灌了一口,叱道:“不可生事!”话音一落,岳桐轩就把口中的酒朝腐尸喷了出去。那酒竟似一道道水箭,后发先至,洞穿了腐尸的身体。腐尸哎呀一声,生生止住脚步,转身回到尸队。
岳桐轩拍了拍腐尸的肩膀,就像安抚一个兄弟。
岳桐轩爱酒;他在大院安顿尸体的时候,通常我已吩咐小厮给他准备好了酒菜。
岳桐轩是孤独的;他寡言少语,谁也摸不清他的底细,参不透他的来历。出于嫉妒或者敬畏,那些赶尸的道长法师、江湖奇人,素来不与他亲近。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孤独;总是一个人占一张桌子,自斟自饮,乐得自在。
喝完酒,岳桐轩便在小义庄门前的竹林下吹笛。
小义庄附近有个圩镇;每次岳桐轩来小义庄落脚,总要去那圩镇一趟,买一堆花里胡哨的饰品回来,给那些尸人戴上。
一天凌晨,龙虎山道长轩辕子赶尸来投。次日中午,我和轩辕子在廊下闲聊,岳桐轩的一个尸人作祟;赶尸凶险,尸人捣乱作怪,倒也常见,所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,对于赶尸匠来说,诈尸之类,小菜一碟,不足为奇。但这捣乱的尸人,非同小可,是一具荫尸;岳桐轩赶尸经过白羊溪,这荫尸被泥石流冲了出来,岳桐轩便将其编入了尸队。荫尸是僵尸中怨力最大的一种;这次遇到的荫尸更是凶恶,往大院墙上排列的每具尸体脸上都吹了一口怨气,岳桐轩的二十多具尸人和轩辕子师徒的九具尸体被怨气激发,把大院闹得真个天翻地覆。我们进入大院,一具男尸正伏在一具女尸身上,抓摸撕咬;其余的尸人则不分敌我打起了群架,乱作一团。
轩辕子施符念咒,费了好一阵工夫,那些尸人总算安静下来。唯独始作俑的那个荫尸难以降服。轩辕子吩咐关上前后院门,在院门上贴了几道天师符。那荫尸张开大手,在大院里飞来飞去,如同一只巨大的黑蝙蝠,时不时用头撞击院门,砰砰作响,煞是骇人。
轩辕子无计可施,所幸的是,岳桐轩从圩镇回来了。解铃还须系铃人,我心下好奇,正要看岳桐轩如何制服荫尸,却见岳桐轩不急不躁地放下琳琅满目的鬼饰,随后便走向竹林,吹起了笛子。
笛声时而悠扬,时而呜咽。我自问见多识广,却从来没有听过他吹的曲子;也许他这个人,他的曲子,压根不属于人间。
这笛声就像一阵微风,仿佛来自极乐,劝人放弃一切,在梦境里安息。那里,没有血腥,没有牢狱,没有枷锁,没有死亡,没有苦难,没有江湖,没有酒桌上的义气和暗室里的背叛,也不必被生活的鞭子
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
0/50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