赋曰:
沪渎春潮,起于微末。庚午之岁,风自海上来,吹醒黄浦滩头沉睡之浪。昔时工厂烟筒如林,今见证券交易所前,人潮似蚁附膻。纸钞流通,初破计划经济之桎梏;红马甲穿梭,渐开市场经济之先河。街谈巷议,多是“认购证”三字;柴米油盐之余,渐闻“K线图”新名。
有女陈萱,居于沪北工人新村。筒子楼里,煤炉烟缭绕如雾,混着隔壁张家的红烧肉香、对门李家的中药味,在楼梯间织成一张黏稠的网;晾衣绳上,蓝布衫飘摇似旗,与褪色的“劳动最光荣”锦旗、婴儿的尿布共舞。其父为机床厂老钳工,手上老茧厚如铜钱,虎口处一道疤痕是 1978年厂里评先进时,抢修机器被铁屑烫的;其母操持家务,鬓边白发密若星点,总戴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,用红线绑着镜腿将就。萱每日上下班,骑一辆二八自行车,铃铛声清脆,穿弄堂而过,见惯了墙根下棋的老翁、跳橡皮筋的囡囡——老翁总说“钱存银行最稳当”,囡囡唱的童谣里“长大后当工人”的词儿,像个无形的圈,圈住她以为的寻常岁月:车间、菜场、灶台,三点成圆。
一日,雨打窗棂,萱休班在家。整理旧报,忽遇一页财经副刊,墨香未散。其上所载,乃深圳股市初兴事:有贩夫走卒,购股而暴富;有书生职员,入市而改命。文间“财富自由”四字,如火星坠于干柴,轰然燎原。萱抚纸而叹:“天下竟有此等事?不凭家世,不仗气力,凭智识可致富贵耶?”
窗外玉兰花开,落英沾湿窗台,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搪瓷盆里,溅起细小花纹——那盆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,边缘磕掉一块瓷,露出灰白的胎。萱之心,如笼中雀闻旷野鸣,似池底鱼见龙门影。昔日读《史记・货殖列传》,笑子贡端木之术,今方知“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”非虚言。然转头见墙上父母合影,父之工装补丁摞补丁,母之围裙油渍叠油渍,又觉此念荒唐,遂将报纸藏于枕下,心潮却如黄浦江潮,夜不能平。
记曰:
沪北的弄堂,四月天总飘着煤炉的烟。陈萱攥着那页报纸,指节捏得发白,像攥着块滚烫的烙铁。报纸边角被雨水浸得发皱,“股票”两个铅字洇开一点墨,糊住了“票”字的下半部分,倒像个“飘”字——这东西,当真能让人的命运飘起来?
三楼的王阿婆在晒被子,竹竿撞得阳台“哐当”响:“小陈啊,今朝不去厂里加班?”蓝布被单上印着的“上海制造”字样,在风里一鼓一鼓的。
“阿婆,吾休班。”陈萱的吴侬话带着点腼腆,往屋里缩了缩。报纸的一角从袖管滑出来,印着的“股票”二字被风吹得颤,像只挣扎的飞蛾。
“股票?”王阿婆的老花镜滑到鼻尖,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,“勿是听说有人买这个倾家荡产?前弄堂的小李,上个月把结婚钿都投进去,现在天天被老婆骂得躲在菜场角落哭。昨日吾看见他,眼睛肿得像桃子,蹲在卖葱姜的摊子前,连五毛钱的葱都舍不得买。”
陈萱没接话,转身进了屋。饭桌上,搪瓷碗里的咸菜炒毛豆冒着热气,父亲陈建国正用筷子扒拉米饭,筷子头上的漆掉了一块,露出里面的竹篾,在灯光下泛着黄。他吃饭时总爱咂嘴,声音在狭小的屋里格外响,像车间里老旧冲床的动静。
“阿爸,侬晓得股票伐?”陈萱的声音比蚊子还轻。
“股票?”陈建国把碗一墩,菜汤溅到桌布上,洇出个浅黄的圆。桌布是母亲用厂里发的劳保布改的,上面印着“安全生产”四个字,如今被汤渍糊住了“全”字。“那种投机倒把的营生!侬爷爷就是被‘投机倒把’的帽子压死的,侬想重蹈覆辙?”他的左手缺了截小指,是年轻时操作机床被轧掉的,此刻攥成拳头,伤疤在灯光下泛着红,像条蜷缩的蜈蚣。
母亲李秀英赶紧打圆场:“囡囡就是问问,勿要动气。厂里的张师傅说,股市像赌场,进去就出不来。侬好好上班,嫁个本分人,比啥都强。”她往陈萱碗里夹了块红烧肉,油星子滴在桌布上,与刚才的汤渍连成一片。肉是隔壁肉铺打折时抢的,肥多瘦少,母亲自己没舍得吃,都挑给了父女俩。
夜里,陈萱躺在床上,枕下的报纸硌得后脑勺疼。她想起三年前进厂,第一天领到的工资信封,薄薄的,捏在手里像片枯叶。里面装着五十六块八毛,她数了三遍,把三块钱给母亲买菜,剩下的攒起来,想给父亲换把新的刨子——他现在用的那把,木柄都裂了,握起来硌手,冬天尤其冰。
“财富自由”四个字在眼前晃,像车间里接触不良的灯泡,忽明忽暗。她悄悄爬起来,从床底拖出个木箱,里面藏着她中学时得的奖状,最高的那张是“全市英语竞赛一等奖”。那时老师来家访,说她“是块读书的料,可惜了”。母亲送老师出门时,回来抹了半夜眼泪,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,烟头的红光在黑夜里一明一灭。
第二天一早,陈萱骑车去了南京路的图书馆。玻璃门刚开,管理员老张头在擦桌子,抹布甩得“啪啪”响,扬起的灰尘在晨光里跳舞。“小陈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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