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黑子来到夏家。他新理了头发,穿一身藏青色衣裤,腚后跟着两个挑夫,撂下大宗的物件。银茭听下人来报,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。金茭问她是否回避,银茭说:“像这样能磨的主儿,光躲哪成!”银茭见到黑子时,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,他像挨了鞭梢一样低下头。银茭有几分迷惘,又茫然觉得,这人虽是汉奸,但也不是莽汉,今日,绫罗绸缎一大堆宝贝放在那里,该怎么回绝他。
黑子抬起头来,额上已沁满冷汗,半晌,吞吐道:“今日冒昧……叨扰,还望鉴谅!”银茭剜了他一眼,烦没个脆劲。夏成义似乎看出银茭的心意,勉为其难地说:“按说,结亲都是有媒人的,可队长和我家小姨都没双亲,我也只好当回儿大人……”没等说完,黑子脸憋得通红,汗吧嗒着直淌。满堂的人大为惶惑,黑子避怯着,像条进错了门的狗,在地上转了两圈,恨不得寻一道矮墙冲出去。“我是……来说媒的!”他突然顿住脚,豁出去地说。屋里静极了,一只喜鹊在房顶上喳喳叫着,银茭的脸色煞白,一只手扶在门框上。
黑子说:“张县长年岁是大了点,可他家大业大,还握着权柄,他想让谁发达,就是一句话的事。他虽有一房太太,可没生养。银茭若进了张府,生个一男半女,你就是张家的老大。张县长人好,也懂戏,柳腔要发达,离不了他……”他咧咧着,嘴角起了粘沫。
银茭用鼻子哼笑着,刻毒地说:“柳腔死了不足惜,只可惜有你这样没人能比的丑角,净在暗处琢磨戏,少了人观赏,瞎了你的天分了!”
夏成义说了声送客,黑子腮上痉挛着,望着银茭。银茭一撩额上的刘海,胸脯急剧地起伏着,蔑视着他说:“你不是梦里都想娶我吗?”黑子头如捣蒜:“想啊,能跟你过一天,也是我的造化!”银茭呸了一口说:“亏得我早就识得了你,若我真得看走了眼,错嫁了,这一辈子就完了!”黑子一脸苦相,哀告说:“你若嫁了张县长,就是我干娘,您先挨着……”银茭啐了一口说:“我银茭一个戏子不假,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干净人,一不嫁癞皮,二不攀龙附凤,莫说是一个县长,就是高官大总统,姑奶奶若瞧不上,也休想得到我一根发丝!”
黑子被她的话戗傻了,这当口上,忽有家丁来说,都家三少爷中午在“五合居”设宴,派人送帖子,是不是回了他?银茭冷冷瞄着黑子,报复地说:“姓都的饭里,又没下毒。”黑子像是被蛇咬了,噌地跳起来,孤注一掷地说:“都老三最不是个东西!你没感到他那条腿断的蹊跷?那是他给了地痞三块洋钱,做的戏!”银茭一惊,骂: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!”黑子说:“我是小人,可我不说假话,那地痞听我使唤,我让他将嫩梧桐棍换成了腊杆,那帮混人出手时,打过了头。”银茭如又挨了一闷棍,天地都转了起来。“最初,都老三想用自己镖局里人,怕你认得……”
最后,黑子又朝银茭说,次田太君那晚也去看戏了,他化了妆,打扮成了一个种田人,躲在人群里看了个明白。次田很恼火,说戏里没一点他要的东西。他这几天要会你,让你重整锣鼓,排一出《艺伎物语》。
翌日,天刚麻麻亮,夏成义就在院里的甬道上踱步,金茭夜里说,妹妹人小鬼大,是个犟眼子,什么出格的事都敢做。在夏家,你是她最信服的人了。夏成义苦笑笑,觉得妻子太天真,虽为一奶同胞,也太不了解她这个妹妹了。他早就察觉银茭在暗里做事,也曾跟踪过她。银茭每次出城,都换成男装往山里跑。夏成义害怕了,决心阻止她这么做。曦光初照在墙头的草芽时,银茭又身着粗布衣裳,臂弯里系着一个包裹走来。夏成义挡在她面前时,她惊诧的大眼睁得滚圆,眉梢高挑起来。“姐夫……”她先开口叫了声,嗓里又壅塞了,“我就当你是在送我,你是这个家里唯一送我出门的人……”夏成义畏葸地说:“羞鱼城陷入水火,恶兵当道,从青岛来的日本间谍,早在这里活动了。你这样走,你姐怎能放心?”
银茭鼻腔里哼了声道:“我不走,就得去演日本戏,助纣为虐。我虽是小女子,可不能躲在有日本人庇护的窝里。”夏成义感到小姨子的嘴像刀子,不给他反腔的余地,只有吞吐道:“我知道,你在做大事。”银茭一惊,问:“你什么意思?”他回道:“还好,我担心你们在演戏那天动手,次田已有准备,四周布下了暗兵,羞鱼河两岸架了机枪。灭不了鬼子不说,还会伤了乡亲!”
银茭吸了口凉气,心想,他是怎么知道的,我的事连姐姐都蒙在鼓里。是啊,本来游击队都严阵以待,突然传回消息,原计划撤销了。他盯着姐夫,摇摇头说,你说的,我一点也听不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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