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深秋,不理和金茭踏上了金泽的土地。向导是一个年轻的律师,叫中村。异国的风景冲淡了旅途的疲劳,坐在急驰的卧车里,夏不理无心欣赏车外的一切,只是心里充涌着一阵莫名的期待,他觑了眼母亲。母亲脸色平静,一头银发蓬散着,在傍晚的柔光下,显得分外圣洁。
中村让司机先载客人去酒店下榻,不理看了下手表,委婉地对中村说:“假若……不格外添麻烦的话,是不是先……”中村犹豫道:“不如明日再说,况且,老人需要休息。”金茭突然像在梦中醒来,嘴里急切地嘣出两个字:“我行!”看中村面有难色,不理小声对他说:“这一刻,老人家可是等了四十年!”中村说:“那我就不隐瞒什么了。山本当年回国不久就过世了……”金茭心一沉,拉过不理的手。静默了一会儿,她问:“那他从中国带回的孩子呢?”中村扶了下眼镜架说:“他儿子现在诨名叫阿熊。怎么说?……他现在是右翼社团‘黑龙会’的骨干。”金茭一惊,身上的沸血一下冷却下来:“‘黑龙会’?”“这是一个曾被取缔的组织,但它的根没除,秧蔓一直在长。这些年,活动频繁,昨天,还聚众砸毁了一个华人商店。”中村说。“里边有弃子?哦……阿熊?”金茭有些语无伦次。中村径直说:“他说自己是纯正的日本人,跟中国人没瓜葛!”金茭的脸变得惨白,呼吸也不均匀了。不理磕巴着说:“他是否……不知道……自己的身世?”中村说:“没办法,他说……不想见你们!”
入夜。金茭毫没睡意,一个人坐着发呆。不理在窗户前,焦急地张望着。中村打来了电话,那头说:“很抱歉,我是个不称职的说客,刚才,我在山本家挨了揍,人家还差点儿报警,说我私闯民宅……”这一霎儿,夏不理像挨了一闷棍,中村后面说了些什么,他都没听清。
二日。不理搀着妈妈,按图索骥,走过一道街巷,他朝前面的一幢公寓一指说:“妈妈,就在这里了!”金茭刚想歇口气,忽然,从前面一个拐弯处,浩浩荡荡走出一群人,手里舞弄着太阳旗,叫着喊着。夏不理用日语问一个路人:“他们在做什么?”路人一脸疑惑,说:“你不知道?今日首相参拜靖国神社,阿熊他们也不闲着,在金泽动员民众,声援游行。”“阿熊?”不理和妈妈同时脱口而出。
游行的队伍近了,金茭让眼前的阵势惊呆了,人群中,十多个人身着鬼子装,一脸杀气地迈着军步。观阵的人里谁喊了一声:“阿熊,唱支军歌吧。”一个身材高大,脸廓俊朗,眉宇间聚着英气的汉子回应了一声,嘴里呜拉着,率先唱起了《君之代》。夏不理看见妈妈晃了一下,赶紧扶住她。“弃子!”金茭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。阿熊仿佛愣了片刻,嘴里的歌又放声唱着。
金茭眼前虚幻了,她的弃子犹如丈夫再生,连发梢都那么像。“弃子!”金茭拨开人群,朝前奔跑。“我的弃子,我是妈妈……”阿熊的腰仿佛闪了一下,队伍一下乱了阵脚。“你妈妈真是中国人?”穿鬼子装的人凶巴巴地盯着他。阿熊两眼圆睁,说了声:“滚开!”金茭扯住他的胳膊,执拗地说:“我真是妈妈!”说着,从怀里掏出只红色的拨浪鼓,嘭嘭摇了两下。人群里轰地爆发了一阵哄笑,仿佛这个从中国来的女人是个疯子。阿熊掰开金茭的手,挥臂一推,她趔趄了一下,倒在了地上。夏不理挤过去,搀起了妈妈,然后,像只好斗的猎豹,横到阿熊的面前。“她……”他红着眼,日语也不流利了。“她……是我的妈妈,也是你的……你的生身母亲……”可话没说完,队伍里有人起哄,大喊:“支那猪,滚回去!”几个穿鬼子装的人过来,一阵拳脚过后,夏不理衣服没了扣子,嘴角淌着鲜血。
一只红色的拨浪鼓,被踩的七零八落,丢在路边……
金泽的夜色渐浓,路边,灯明如昼。夏不理和妈妈孤寂在在路上踽行,他心里猛蹦出了一个成语,南橘北枳,这样想着,揪着的心有些释然。“妈妈,你给儿唱段柳腔吧!”他说。
金茭深深地长舒了口气,说了声:“儿啊,你听好——!”
儿子嘴里咚格里格地起了个过门儿,妈妈憋了一天的怨气,随着“哎呀呀呀——”一声长啸,土腔俚调从她嘴里奔泻而出。
金泽的街头,这种幽咽苍凉的音调萦萦不息,直到深夜。
0/50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