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临安城外的荷花渡口,泊着七八条乌篷船。十七岁的沈砚舟蹲在青石阶上,看着水面浮动的碎银月光,数到第三十六片荷叶时,终于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
“阿舟哥。”
他回头时,谢明月正提着竹篾灯笼站在柳树下。藕荷色罗裙被夜风掀起一角,露出绣着并蒂莲的鞋尖。这是她十六岁生辰时他送的礼,用抄了三个月书攒下的银钱买的。
“怎么又穿这么单薄?”沈砚舟解下自己的鸦青色外衫。料子虽旧,却总带着松烟墨的清香。三年前谢家搬来隔壁时,谢老丈在城东开药铺,总说读书人最要紧是护住心脉,可这丫头总不爱添衣。
谢明月没接衣裳,反倒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。打开是四块梅花糕,糖霜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。“爹说今春雨水多,让我带些祛湿的茯苓饼,偏我偷换了新做的点心。”
沈砚舟正要笑她,忽见水面泛起涟漪。远处画舫传来丝竹声,依稀有人唱:“荷叶杯,金缕衣,劝君莫惜少年时。”谢明月的耳尖倏地红了,低头用鞋尖碾碎青苔。
他们相识在七年前的乞巧节。十岁的沈砚舟抱着母亲牌位蜷缩在药铺屋檐下,被谢老丈捡回后院。那时谢明月刚随父亲从北边逃难来,躲在父亲身后怯生生递来半块糖糕。后来她总说,那夜檐角悬着的月亮像块碎了的瓷片。
(二)
元军攻破襄阳那年,临安城飘着百年未遇的鹅毛雪。沈砚舟立在谢家药铺前,看着檐下悬着的“悬壶济世”匾额结满冰棱。父亲三年前被征去戍边,上月传来战死的消息,母亲哭瞎了眼,前日咽了气。
“阿舟,往后这里就是你家。”谢老丈的手掌粗糙温暖,带着艾草苦香。沈砚舟跪在雪地里叩了三个响头,额头沾着雪粒子,被谢明月用帕子细细擦净。那帕子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,后来被他压在枕下七年。
药铺后院的梅树抽新芽时,沈砚舟已能将《千金方》倒背如流。谢明月总爱趴在药柜上看他称量药材,乌檀木算盘珠映着少女莹白的脸。有次称到肉苁蓉,她忽然问:“阿舟哥,你说北方的月亮是不是更大些?”
沈砚舟手一抖,药戥子里的鹿茸洒出几片。去年秋天谢老丈进山采药摔断腿,是他背着走三十里山路去求医。那夜月华如练,谢明月攥着他衣角哭得发抖,发间木簪划破他脖颈,至今留着道浅疤。
“等天下太平了,我带你去看。”他说着将鹿茸仔细包好,没看见少女眼底泛起的水光。
(三)
咸淳十年的中秋,临安城弥漫着桂花酿的甜香。沈砚舟在城南书院抄完最后一份《伤寒论》,揣着新得的工钱去银楼。掌柜取出鎏金点翠簪时,窗外忽起骚动。有人喊着“元军渡江了”,整条街霎时乱作沸粥。
他狂奔回药铺,却见门板破碎,药屉翻倒。地上散落着染血的艾草,谢明月最爱的那件藕荷色罗裙碎片挂在门环上,像片凋零的荷瓣。后墙用血写着“抵债”二字,他才想起半月前谢老丈为救瘟疫中的孩童,赊了百两银子的药。
三日后,沈砚舟在钱塘江边找到谢老丈的尸首。老人怀里紧抱着个褪色的香囊,里面装着谢明月周岁时剪下的胎发。江风卷着纸钱飞舞,他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,谢明月在河灯上写“愿得一心人”,被他笑说女儿家不知羞。
(四)
至元十七年的临安城,已改叫杭州路。沈砚舟在清波门开了间医馆,门前种着两株西府海棠。战乱时救下的孤儿阿蛮如今十三岁,总爱趴在柜台上看他开方子。有次配安神香时错把合欢皮当夜交藤,被他用戒尺打了手心。
这夜又是中秋。沈砚舟配完最后一剂“归脾汤”,忽听门外马蹄声急。锦衣卫簇拥着顶青绸小轿,帘子掀起时,他手中的药碾”当啷”坠地。
谢明月扶着丫鬟的手下轿,月白色织金襦裙下摆绣着缠枝莲。发间那支点翠簪,正是十五年前他藏在怀里的那支。只是原本该嵌珍珠的位置,如今缀着颗拇指大的东珠。
“沈大夫。”她唤得客气疏离,腕间翡翠镯碰着青瓷药瓶,叮咚如往昔檐角风铃。沈砚舟这才看见她身后跟着的锦衣公子,腰间悬着御赐金牌——新任江浙行省参政的独子。
(五)
参政府的后花园挖了方荷塘。谢明月倚着朱漆栏杆喂锦鲤时,沈砚舟正为她把脉。这些年她成了参政第三房妾室,最得宠时连正妻都要避让。只是每到月圆夜就咳血,参政遍请名医却诊不出病因。
“是郁结于心。”沈砚舟收回手。荷香里混着龙涎香,熏得他眼眶发涩。谢明月腕间旧疤狰狞——那是她被卖入青楼那年割的,后来参政公子一掷千金为她赎身。
忽然有琵琶声自水榭传来,唱的是:“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”谢明月指尖一颤,鱼食洒了满池。沈砚舟去捡她滑落的披风时,看见塘底沉着盏残缺的荷花灯,纸页上墨迹早已模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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