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兜这寒苦的岁月,虽然如此漫长,但于所有身处温饱之中的人们,如悬河之水,霎时流逝。不用去推算日月,而单感觉一下从空中飘落的雪片间的气息,就知道要过年了。长这么大,七兜心里原本没有过年这字眼儿。看着邱家为年事忙碌的样子,他无动于衷,照常干自己手里的。眼下,他心里唯一的念头,是过年期间邱家能否留下自己。腊月二十六的下午,顾客猛然减少,伙计们便闲了手坐着或走动着说笑。邱沧水年事准备好了,他于是也来凑热闹。七兜觉得实在没有自己可干的了,就坐在一条破凳子上,低下头,只把那十个手指头互相捏弄。自然,他一点儿没在意大家的言行,仿佛这嬉笑的场合是在远得看不见、听不着的地方似的。其实,邱沧水的目的并不在于聊天儿,而在七兜身上。跟大家凑合了几句之后,他昂首踱到七兜跟前,缓缓问道:“我们后天要关门停业过年,你怎的还不收拾回你的家?”他何尝不知道七兜的走投无路!他如此兜圈子,无非想‘紧紧螺丝’,好让七兜再驯顺些。这句问话,对七兜来说无疑是致命的!老实如牛的七兜像听到了晴天霹雳,先是浑身战栗,后脸上罩上愁雾。除此以外,没有任何反应。邱沧水等了半天,看见七兜头仍低着,两手搓得更紧了,知道在犯难。他装作生气的样子,又伸出两个手指,捏住七兜头顶一撮毛发,把七兜一下提起,带着威胁的口吻说:“我在问你呢,架子竟这么大!”七兜吓坏了,赶忙胡乱说道:“我可怜,我没地方去!”邱沧水听后松开了手。他知道七兜的脾气,不敢再威逼——再威逼下去,他会很怕地离开。“那么,想必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,这便是你唯一的家了!”邱沧水大言不惭,“好,既然你已经在我这儿做成了瘾,耍赖让我养活,加上我这又是个软心肠,我只好继续发慈悲。不过,你得比以前更听话,更勤快,不然我随时会撵你走的。”七兜听见邱沧水留下了他,高兴地回答:“嗯!”同时,他意外地咧开嘴笑了。从那没有两颗前门牙的空间,可以窥见他内心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激情。显然,此刻的七兜,是世界上觉得最满足的人,尤其那一下笑,对邱沧水来说太稀奇了,仿佛哑了几十年的人突然说了一句话。
腊月二十八晚,太阳才落下山去。邱沧水家今天的晚饭很特殊。在顾客吃饭的地方,剩了一张大圆桌和五把椅子,大圆桌上放着烟酒饮料干果瓜子和四个盛了凉菜的盘子。邱沧水女人正着手炒热菜。这时,邱沧水领着伙计们由上房来至饭馆,他们相互谦让客气了一番围坐了。邱沧水碍于情面,也把七兜叫到旁边,却没有让他入座,让照坐那个破矮凳子,离他们一米多远。看过去,七兜的嘴刚好与其他人的屁股一样高。邱沧水催促了一下,大家便动起手和口来。过了一会儿,邱沧水抓了半把瓜子,撒到七兜捧起的双手上,说:“香得很,你就磕巴!”估计大家垫好了底,邱沧水斟上酒,说:“大伙儿在一起一年了,都吃了苦,受了罪。今晚,我草草备了一桌,聊表谢意,而且,还要仰仗各位来年再帮帮我。敬请干了吧!”他们一咕噜把酒喝下去(七兜还在慢慢地,小心翼翼地嗑瓜子),紧接着,一双双筷子在凉菜上开夹。邱沧水女人一看大家喝起来,便把第一盘热的端上去。尽管七兜嗑得很慢,但手里的东西毕竟有限。当邱沧水女人端来第二盘热菜时,他手里空了,于是抬起头,从伙计们腋下往上瞧。但见一对对鼻孔下面,是一张张撑得极圆的嘴,一团团跟嘴一样大小的菜正被筷子夹着塞到嘴里面去。然后,嘴闭上了。立刻,鼻孔以下的整个部分动一两下,喉咙跟着一抽搐,那嘴迫不及待地又撑圆了。这场景,即使一位饱客见了,也会垂涎三尺,何况七兜中午吃了点饭,苦干了多半天,肚子里面早就什么都没有了。看着大家大口大口吃那上好的饭菜(平常他只在有运气时才能舔一舔顾客吃完这等菜后留下的油水),他一下饿了——人家在吃,竟把他香得两嘴角一个劲往外流口水。
伙计们吃得有些犯腻,便很自然地减慢了往口里送菜的速度。这时,他们才意识到了七兜的存在,一个个转过头来看,发现七兜半张着嘴,流着口水,眼巴巴望着他们的嘴。他们的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,于是带上建议的目光看邱沧水。邱沧水也才有些难为情,溜过去把嘴贴在他女人耳朵上嘀咕了一声,过来拿了一个干果,恶狠狠地塞到七兜手中,说:“都一样嘛,也吃点。”显然,邱沧水这是内心受了一种莫名的指责,至于慌了手脚,乱了口舌。
邱沧水女人听了男人的吩咐,拿起炒瓢,凭借瓢里所剩的一点油渣滓,抓了一把莲花白扔进去搅了搅,再撒上点盐,拿碗盛了递给七兜说:“饭桌窄小,你还不如坐在这里端着独吞。”
大家虽然吃饱了,也吃腻了,但难以抵挡那美味佳肴的诱惑,加之耳边不时响起邱沧水夫妇“吃吧,喝吧”的催促声,以及有酒在不断解腻。因此,他们总丢不开各自手里的筷子,有的即使放下了,也要边说话边又抄起来。邱沧水心里反倒很紧张,他知道热凉菜均已上全,而且各个盘子几乎都给吃空。想:“都往哪儿装着呢!吃饱就行了嘛!”大家好像理解邱沧水心事似的先后终于彻底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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