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未散尽时,青石板上已落满霜色。花朵朵蹲在井台边,看铜盆里自己的倒影被晨光揉碎成粼粼金斑。她将粗麻衣袖仔细挽至肘间,露出截泛着冻红的小臂,指尖刚触到井水便激得睫毛轻颤——这口老井的寒气总比别处更砭骨些。
“哗啦”
水声惊起檐角栖着的灰雀,扑棱棱掠过庭院东角那株老梅。残朱漆廊柱下积着昨夜风卷来的枯叶,叶脉间还凝着未化的白霜,被她的木屐碾过时发出细碎的哀鸣。这已是她第七次经过回廊拐角,每次都能看见那扇雕着缠枝莲的月洞门,门环上铜绿又深了几分。
“今日该晾晒冬被了。”
花朵朵自言自语着抱起浆洗好的素麻床帐,布料摩擦声里混进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转过照壁时,晨风忽然卷起她鬓边碎发,带着某种清苦的药草香——是芷兰姑娘惯用的熏衣香。花朵朵下意识往墙根缩了缩,却见那道水绿身影已消失在垂花门外,裙裾扫过门槛时溅起些微尘屑。
落日在琉璃瓦当的螭吻脊兽间流淌,将窗棂上的万字纹投影拉得老长。前院忽响起串急促的脚步声。花朵朵正踮脚往晾衣绳上搭最后件中衣,闻声转头时,恰见芷兰扶着门框,碧玉簪子斜斜插着,映得耳垂上那点米珠坠子晃得人心慌。
“门口……你的.……”话音未落人已转身,鹅黄披帛在冷风里翻卷如折翼的蝶。花朵朵望着空荡荡的月洞门发怔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麻布粗糙的纹理。
绕过十二折游廊时,她数着地砖上的裂纹消遣。第三十七块砖缝里生着丛浅紫野菊,第七十九块缺了角,露出底下赭红的夯土层。待行至府邸正门,额角已渗出薄汗,却见朱漆大门紧闭,唯有西侧角门虚掩着,门下青砖上静静卧着个柳条筐。
筐身足有半人高,新割的柳枝还泛着青碧。掀开盖着的靛蓝粗布,甜香扑面而来——岭南的荔枝尚裹着晨露,胶东的脆枣红得透亮,更有裹着糖霜的蜜饯在油纸包里渗出琥珀色的痕。
“这要如何搬得动.……”
花朵朵屈指敲了敲筐沿,柳条清脆的响动惊起檐下麻雀。试着推了推,筐底与青砖摩擦发出沉闷的呜咽,震得腕间银镯撞出细碎清音。正待弯腰,忽听得身后传来异响,似重锤击打牛皮鼓面,又似春雷碾过琉璃瓦。
转身时余晖正刺破云层,在照壁上投下道颤巍巍的光刃。光晕里奔来团金色旋风,每踏一步都震得门环叮当。
暮色中矗立的巨影每踏一步,檐角铜铃便叮当作响。那生物鬃毛泛着熔金般的光泽,随着呼吸起伏如麦浪翻滚,每根毛发末端都蜷着螺旋状的圈纹。鼻尖点着朱砂红,脖颈间玄铁铃铛随奔跑起伏,却像被无形的手托着般寂静无声。最奇是那双眼,金瞳里流转着熔金般的光,映得周遭冬色都黯淡三分,眼尾褶皱里沉淀着岁月磨砺的睿智。
花朵朵踉跄后退,后腰撞上柳条筐发出脆响。掌心蹭过粗砺的砖面,火辣辣的疼直窜心尖。发间木簪“咔”地折断,鸦青发丝如瀑垂落。
那兽却在距她三步处骤然收势,前蹄扬起时带起的风扑灭了她鬓边汗珠。
柳条筐的清香被铁锈味冲散,花朵朵后颈紧贴着冰凉的砖墙。那兽喷出的白气凝成霜花,落在她鞋尖绣着的黄蕊白梅上。兽尾扫过地面激起细小漩涡,青砖缝里的尘土打着旋儿升腾。金瞳微微眯起时,她看清倒映其中的自己——发髻松散得可笑,碎发被冷汗黏在额角,煞白的脸,像落在琉璃盏中的玉簪花。喉间泛起腥甜,才惊觉自己竟屏息许久。
“莫……莫要吃我。”
破碎的音节刚溢出唇缝,便被铁蹄踏碎。兽首忽然压低,鼻尖几乎贴上她颤抖的指尖。那点朱砂红在眼前放大,竟是个半旧的红玉坠子,用银链缠在犄角根部,随着呼吸起伏轻轻摇晃。
僵持间忽有晚风穿廊而过,卷起筐中油纸包。蜜饯滚落的声音惊得兽耳急转,蓬松尾毛霎时炸开如银针。
小兽从巨兽足边探出头时,风正卷起庭院里的梅花。它不过猫儿大小,金棕色绒毛在阳光里泛起细碎金芒,尾梢缀着团绒球似的尾尖。当它歪头时,脖颈间缀着的鎏金铃铛发出清越声响,惊飞了歇在太湖石上的蓝尾鹊。花朵朵蜷缩的手指微微颤动,指尖离那团毛球仅剩三寸,却悬在半空不敢落下。
小兽忽然人立而起,前爪搭在倾倒的竹篮边缘,湿漉漉的鼻尖轻触少女颤抖的指尖。这触感让她想起去年腊月,孙大奶奶赏的那块蜜色麦芽糖,在掌心化开的温热甜腻,巨兽喉间滚动的低鸣惊醒了她的恍惚。
“莫不是.……”
花朵朵舌尖抵着上颚,想起孙大奶奶拂过祠堂石狮时的絮语。彼时春雨正敲着琉璃瓦,老妇人枯瘦的指节叩在狮爪浮雕上:“青玉为骨,朱砂点睛,百年香火养出来的灵物最是通晓人心。石狮子里面住着的灵兽,它们镇宅守门,驱邪消灾,保佑家宅平安。”
眼前这个大狮子和小狮子,应该就是住在石狮子里的灵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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