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散之后,各种的恭贺,各种的附会,都势如潮水一般拍岸而来。自己犹似一叶千疮百孔的腐朽的舢板,被汹涌的浪潮抛上、撂下、再抛上……
拥立潮头,也曾忆起故国南坡的九仙台。彼时的仙台玉带轻绕,云山雾笼,近有小桥流水,远有紫瀑罩帆……那般心情是豪放的、开阔的,可纵情犬马,以展歌喉。
尚记得有阴、邓二贤折柳相送。石案之上,觥筹交错,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,阴员外捋须长叹道:“公此一去山高水长,昔故作茧自缚,今日破茧成蝶,以公之愿景引领华庭,当为大汉荫福,万民信厥!”
王莽遍斟酒水以答盛意,似有中酒,两眶红肿,便起身踉跄吟唱道:“大道之行兮,天下为公;周公吐脯兮,万民归心;生而有学兮,闾里均等;人无贵贱兮,土地均分……”
几人击节笑赞之余,王莽见潭底烟煴蒸腾,浑身燥热就解下鞶带,褪去了皁袍。木然观望那涧流飞瀑,恍恍然似有凤凰迭出……回见二贤,一左一右,不啻哑然失笑道:“余未醉,乃诸君醉耳——”
趋步向前,不顾泪流又展袂唱道:“庙堂遴选贤与能兮,勿分贵贱;穷乡僻壤有所攻兮,太学民间;鳏寡废疾无所依兮,官寺赡抚;货恶其弃于地兮,不必藏于己;力恶其不出身兮,不必为己。是故谋闭而不兴,盗窃乱贼而不作,故外户而不闭,是谓天下大同……”
与民鼓呼的豪言壮语,顺随这官场的流弊而付诸东流。今逢朔望也无心谒拜,就踽踽独行回了承明。庐内有宫娥将朝食备上,王莽哪有心思下饭,遂脸子一黑摆手清退。
那宫娥怯怯退去之后,忽听一女娇滴滴问:“所为何故,一筷未动?”宫娥闷答:“公有心事,奴也不知。”又闻一阵窸窸窣窣,便见孔毓碎步踢裙地端盘入内,笑意盈然,先声夺人:“太傅大人……”
如花笑靥,如沐春风,王莽赶忙加额揖请:“孔少使,别来无恙。”孔毓将寒具轻置案上,又回揖一笑雁语啾啾:“太傅大人操持国柄,这风餐露宿的,便是置气,也莫亏了身子不是?”王莽答谢,孔毓又道:“公且进膳,奴婢候着,若有残羹,奴食了便是。”
王莽听了憨憨一笑,羞臊得紧,就埋下首去嗔怪道:“少使这小嘴儿叭叭的,可折杀老朽了!领天家内苑媵妾之首,入了宫囿便为贵人,可莫张口闭囗奴婢的,叫人听了瘆得慌!”待跽坐下来挟箸欲吃,掀睑一观,下不去口。孔毓扭脸羞笑道:“太傅慢食,奴不看便是。”
王莽动箸挟了块鲥鱼,又翘首问她:“少使可是吃过朝食?”孔毓笑着指他背后,有日光一束束泻入槛内,耀得满屋通体金黄。“都日上三杆了,还能未吃?翁翁金贵,芒屩布衣的,一心只为天下事,居无四壁不知贫呀!”
王莽只怕吃相难看,就小心谨慎地吞咽道:“记得你小时言语不多,文静娴淑,是人人见爱,与我家碧儿倒是折折。原碧脸皮比城角还厚,手脚不闲,提起簸箩乱动弹。时光只解催人老哇!年复一年的,也未及给寻个如意郎君。”
“寻什么郎君?”孔毓听了拧眉趣笑,“不是翁翁侍妾么?”王莽听了鼻子一呛,睨目剜了她一眼,就木然松手撂下了碗筷,瓮声道:“听风是雨的,那是见乞儿孤苦伶仃的着实可怜,就抱到柴房好生熥暖。”又拎巾沾嘴,“你看,是这样的。好了,吃干溜净,不劳少使了。”
孔毓一见簋干碗净就捂嘴偷笑,待那宫娥清了案台,遂去扶他起身道:“已有两年未曾碰面,只听说上巳要回延园,挨到焉儿过了满月,便随鸾驾去拜谒太后……”
少使一嘴子秃噜下来,又眼波迷离地急急捂嘴,但见太傅耳根儿一抖,嘶哑了声调:“拜谒东宫,哪家鸾驾?”孔毓一急羞红了脸,连连摆手嗫嚅道:“奴婢多嘴,太皇太后。”“月底朝奉?”“听闻如是,孩子满月要挪骚窝儿,奉诏进宫怡养亏体……”
“毓儿到底……都知道些什么……”王莽嘟噜着打坐案前,长叹一声,便拿筒白简铺展开来。少使眼尖遂飘移而至,攒袖捏起个小勺道:“翁翁稍憩,容奴研磨。”说罢在墨盘中亲挑了一丸隃麋小墨,将墨丸小心置圆砚浅内,就拿一研钮轻轻碾碎,末了调水成汁,缩手退后。
王莽伸指在漆套筒内挟出一支“白马作”来,仔细于掌心剔去了浮毛,就饱舔香墨,酣畅挥毫。不料刚起了一个启辞,闪见少使还杵在那里,就搁笔点头笑赞道:“闲来无事,行一封奏……毓儿勤勉,在此谢过!”听话听音,孔毓是何等敏睿之人,忙还一礼,称喏退去……
王莽挥毫下笔千里,将滥赏之害巨细无遗说了个明白,遂抚髭细审,摇首哀叹……俟简墨风干折卷成筒,又将麻绳于凹处穿来勒紧扎实,方在结处糊上泥团加盖了印信,又置炉前烘烤稍许,才套入皂囊。
王莽携皂囊出了寓所,向西拐入少府署地,过小苑西门将皂囊呈递尚书台。尚书令平晏奉简落泪道:“复而固辞,公又何必?昼操笔墨,夜理文移,圣眷优容饶不自在,你叫众僚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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